选自《T.S艾略特传:不完美的一生》
在我看来,艾略特对婚姻的幻灭也与他的性障碍有关,在这之后他才发现薇薇恩患有慢性疾病。婚后两周,年7月9日的晚餐时分,薇薇恩·艾略特告诉伯特兰·罗素自己结婚是为了激发丈夫的活力,但发现她做不到。此时罗素还站在薇薇恩这边,认为这个活泼的英国女孩被捆在了一个教养太好的新英格兰丈夫身上。他觉得她很快就会厌倦自己的丈夫。艾略特带给这段婚姻的,是一个回避着肉体、与肉体的低级趣味相搏的智性(“心智将用过的身体抛弃”)。他对肉身必朽的强烈感知也令他觉得肉体接触都是短命的。这样一来,他就在女人与时间的速朽与琐碎间作出了奇怪的联系。这种想法在艾略特遇见薇薇恩前很久就存在,与之共生的还有一种更普遍的由恐惧生出的厌恶,将把男性变成兽欲奴隶的罪过转嫁给她们。对妻子向罗素的抱怨,艾略特并未反唇相讥;他只是没精打采地倚着桌子的另外一边。
罗素的情人奥托琳·莫瑞尔(OttolineMorrell)夫人此时正对他不闻不问,于是罗素转而盯上了薇薇恩――这个苦于丈夫的性障碍、不受宠爱的女孩。这时的薇薇恩二十七岁,罗素四十三岁。相比于迫于社会压力对家庭生活守口如瓶的那些有夫之妇,薇薇恩则可谓坦诚得出奇,而我想她吸引罗素的正是她清晰的表达,以及她与艾略特结合背后那股子最后弄巧成拙了的慷慨劲。她的仗义激发了他伸出援手的愿望,但他的动机却不像艾略特以为的那样无私。在瑞·蒙克(RayMonk)年为罗素所撰的传记中,罗素不止一次承认自己“利用”着薇薇恩。罗素通常会把一切保存下来,但他却销毁了薇薇恩给他的来信――这显然是出于愧疚。他的《自传》看起来坦荡得让人毫不生疑――他不讳言自己的口臭毁了与奥托琳·莫瑞尔夫人和其他许多女士的恋情――但却对与薇薇恩的这段漫长恋情含糊其辞。而据传记作者考证,这段恋情始于年夏天,一直持续到年1月。
这段恋情究竟有何特殊之处,让罗素希望把它从生命里抹去?我们无从得知整个真相,但从罗素与此时另两位情人(奥托琳夫人与艺名柯莱特·奥尼尔的女演员康斯坦丝·马勒森[ConstanceMalleson]夫人)的通信中,我们可以得知罗素玩弄着这个病弱的女孩,她不同于他通常倾心的女人,缺乏职业或贵族头衔带来的独立品质。他告诉奥托琳夫人他能喜欢上薇薇恩是件奇怪的事,但事实又的确如此。在将留存下来的事实加以整合后,我们可以确定他是在两次自尊心受挫的时候“利用”了薇薇恩对他热情的回应,好让自己振作精神:第一次发生在年夏天,奥托琳夫人请艺术家与作家到牛津附近的嘉辛顿庄园做客,而忽视了他;另一次是年他与康斯坦丝·马勒森分手之际。在致奥托琳夫人(她后来成了他无话不谈的好友)的信中罗素提到,性事的满足使他工作时干劲十足――而工作对罗素绝对是第一位的。事实上,薇薇恩不仅令他振作,还为他分担了一些工作;她有听录的能力,罗素就曾雇用她在打字机上录入两部反战作品的文本:一是发表于年11月的《战时的正义》,另一是同年12月《—年协约国的*策》,后者回应着吉尔伯特·默里(GilbertMurray)教授对触发战争的英国外交*策的袒护。为报答薇薇恩的帮助,罗素主动提出“帮助”她,进而通过她帮助艾略特。根据他巧舌如簧的诡辩,如果能让薇薇恩爱上自己,他就能分担一部分她射向孤僻的新婚丈夫的残忍的*箭――这个在她的指责中“辜负了她的想象”的丈夫。
奥托琳夫人警告罗素,让新娘爱上他并不能帮一对新婚夫妇解决什么问题,“我十分强烈地感到你在博得她信任的同时反倒离间了他们”。但罗素对此置之不理。在艾略特坐船回到美国,安抚双亲并乞求他们资助期间,罗素并没有回避,倒与薇薇恩更加亲近了。九月初艾略特从美国返回,此时他们已经达成一致,让艾略特与薇薇恩搬到罗素的房产――伦敦伯里街的罗素公寓34号。接下来艾略特夫妇在伊斯特本“伪蜜月”(心知肚明的罗素用了这个词)的糟糕情形也与罗素对薇薇恩的关怀不无干系:他以同胞的身份将艾略特这个没精打采的外国人排斥在他俩之外。艾略特后来对奥托琳夫人称罗素把薇薇恩毁了。最可恶的行径,莫过于一个吸血*对人对己都摆出一副乐善好施的面孔。罗素的确十分大方。他大笔一挥,就赠给艾略特夫妇相当于三千英镑的工程债券,在年这并不是一个小数目。他还支付了薇薇恩的舞蹈课,为她买了真丝内衣(据奥托琳所述)。罗素对他们婚姻的干预错综复杂――他说自己“欣赏”艾略特这位他过去的学生,事实可能也的确如此――但总的来说,他还是对这场婚姻下了*,而且我认为虽然他对此三缄其口,但他心里是明白的。
在罗素的住处,艾略特夫妇的房间不比一个壁橱大多少,艾略特此时在海威科姆担任中学校长,当他不住学校时,不得不因此经常睡在门廊或客厅。这就意味着在三个月的时间里,每当罗素能离开死气沉沉的战时的剑桥,就有机会和薇薇恩在公寓里独处。他为此事先征得了艾略特同意,艾略特在下面的回复中宣布了自己的信任:
哈灵顿公寓8号
苏塞克斯伊斯特本
年9月11日
亲爱的罗素先生,
您的信任连同您其他方面的好意都令我激动不已。这样的慷慨与鼓励对我现在十分重要,何况还是来自于您……
至于我不在的时候您在家过夜,在除您之外的任何其他情形下我都不会接受。我从没想过在我们之间还要有这些繁文缛节;在我看来这不仅完全没有必要,而且还会毁了这随性的安排给我带来的一切快乐……
您真诚的
托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艾略特都信任着罗素和自己的妻子。他出于对薇薇恩接受他求婚的感激,觉得自己不能离开薇薇恩。“她愿意为我牺牲一切,”他在7月23号给父亲的信中如是说,“她拥有我需要的一切,并且她乐于向我付出这一切。我欠她的太多。我娶她时身无分文,她对此一清二楚却为了我而接受了这个事实。她嫁给我什么也得不到。”与此同时,薇薇恩也在他们法律的婚姻关系之外更感到一层联结。她的日记里记下了丈夫优美的嘴唇轮廓,精致的脸孔,热切、深邃、鹰一般的双眼。“他那时十分英俊,”一位熟人写道,“那种样子在大西洋这一边并不常见”。他有时像个哈佛版的鲁珀特·布鲁克(RupertBrooke)――一样的神秘微笑、酒窝、优雅的颈部――有时又像只毛色油亮的猫,拖着字正腔圆让人昏昏欲睡的长调,像“某类沉重的膜翅目昆虫发出浓稠如蜜的嗡声”。他的魅力也部分来自于他的沉默,而对他艺术潜力的信念激励着薇薇恩,使她萌生了把他从谨言慎行的拘谨里解救出来的愿望。双方都企盼着这场觉醒,但最终还是失败了。
无可否认的是,艾略特许多早期诗歌都暗示了他在性方面的种种问题――他的症结并不在于缺乏欲望,而在于压抑、对女性的不信任和某种生理的恶心。薇薇恩持续的病痛让她终日身处难闻的药物之中,而激素失调让她的月经变得不准时,大量经血因此也常污染床单。艾略特曾描写过一位在婚床的血迹边作呕的新郎,也写过能够掩盖“臭气熏天的女人味”的法国香水。薇薇恩略带粗俗的举止或许将他从斯文的拘谨里暂时解放了一瞬,但他很快就心生厌恶,那些见证他们婚姻早年生活的朋友们清楚地看到他以薇薇恩为耻。几年后她写了一篇小品文,文中一个喋喋不休的妻子正力图在舞毯上向她的丈夫注入活力。“那就跳啊,换个状态,”她恼火地说,“你从来都不跳,你就只会在舞毯上走正步……真是没劲透了!”妻子呵斥着,而丈夫只是孱弱地笑笑。(有人记得艾略特和妻子在二十年代一起肃穆地跳过狐步舞。)薇薇恩从来没有真正承认过他们的不相配,但艾略特未免也承认得太快了。一年后他说自己遭遇了“人类所能想到的最可怖的、焦虑的梦魇”,但这至少说明生活还不至乏味。
在描绘一场苦不堪言的性事的《颂》(‘Ode’)中,缺乏经验的新郎怀揣希望航向“辉煌的末日”,但疑似只有早泄在前方等着他。他只能遥望着星空,“为这轻易熄火的升空/忿忿不平”。《颂》隐括了惠特曼因性事燃起的愤怒:
处女膜啊!啊,有着处女膜的人!你为什么这样戏弄我!
啊,为什么只在极快的一瞬间刺痛我?
但正当这新郎努力重新恢复表面的平静时,他也感到了(或许程度有所夸大)对对方的歉疚;他的爱人似乎变成了“内脏被掏空的淫妖”,一个失去了力量的性怪兽。[插图]我们已经无法确知《颂》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艾略特自己的经历,但年9月他们确实在伊斯特本度过了推迟的“伪蜜月”,其间薇薇恩“几欲自杀”。
他们回到伦敦的当月就住进了罗素的房子。几个月后,薇薇恩又萌生自杀念头时,艾略特似乎对罗素出资在1月7号到16号间带她去托基海滨的举动心怀感激。“薇薇恩说您就是她的天使,”艾略特在信中向罗素说,“我相信您已经竭尽全力,也在用最好的办法处理她的情况――比我做得要好。我不知如果没有您,事情会变得怎样,我相信您甚至帮我们救了她的命。”
艾略特笔下的男性角色或像普鲁弗洛克或伯班克一样为自卑感侵扰,或像斯威尼一样为习惯成自然的兽欲消耗,再或像房产中介处的职员那样,为贫瘠的情感所苦。对第一类角色,女性遥不可及;第二类角色觉得女性在生活中有其位置;第三类只觉得这些与他都毫不相干。我并不认为应将艾略特与这些人物形象对号入座,因为他们都是些夸张的艺术表现,但他早年作品中所有与性有关的场景――除了《压抑情结》外――都把性描写得索然无味,勉强、突兀、无序而肮脏。年初艾略特专心完成博士论文时,薇薇恩和罗素每周幽会两次,共进午餐或晚餐。罗素向奥托琳夫人解释自己不愿和薇薇恩“长久纠缠”,也不愿因此损害自己的名誉,但同时还要照顾薇薇恩的情绪,不希望她感到“遭到了玩弄”。薇薇恩消耗着他的时间、钱财,也让他心事重重;他对她的“感情”“并不长久”;然而这段关系仍然维持着。年9月4日,罗素在致奥托琳夫人的一封长信里反思这一切:“真奇怪,人终究能发现自己的所欲,而这所欲又总那么自私。我永久渴求的――并非在意识层面,而潜藏更深的――是对我的刺激,是那种能活跃、丰沛我脑力的东西。让我变成吸血*的,我想恰是这种愿望。最能激励我的莫过于本能地感到自己成功的一瞬……和艾夫人在一起就给我这样的成功感,因为我想获得的都得到了(虽然这也并不难)……”
罗素也将薇薇恩的事告诉了他下一个情人柯莱特:“如果你见到她,你可能完全无法理解我在她身上看到的东西――你会觉得她不过是个不出奇的小家伙,完全不值一提。”在与柯莱特的恋情开始之前,罗素去见了薇薇恩。此时的薇薇恩已经觉得他“抛弃”了她,他也承认她的想法“不无道理”。
年10月下旬,罗素来到薇薇恩的借宿地,位于萨里郡阿宾杰公地的森赫斯特庄园。两人得以独处。在罗素记述中,提出希望他们的关系比友谊更进一步的是薇薇恩。他在10月30日致柯莱特的信中写道:
我当时觉得还能应付——我让她在我们买下这座小房子后再作打算——最后我和她共度了一夜。那简直是人间地狱。那种可怕真无法形容。我向她隐瞒了我的感受,之后她还写来一封十分欢快的信。我也努力向自己隐瞒这种感受,但自那之后我常在夜里从噩梦中惊醒,我压抑的厌恶借噩梦爆发了,我也不得不抛开自欺面对赤裸的自己。自那以后我再也没和她说过一句话,她听见我要说的也不会高兴。如果我们仅是普通朋友,我还乐意买下这座房子,但若是其他关系就免谈——说实话我没法再近距离面对任何东西了……一切都散发着腐臭,直到我被恶心逼得发狂。我必须伤艾略特夫人的心了,我也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一切。但我知道不能操之过急。
一直以来,读者都信赖地把这封信当作罗素道德内心之动荡的明证。但罗素这封信的对象是一个他想挽留的女人,这封信余下的部分也都服务于这个目的。在口诛笔伐了薇薇恩之后,他终于能对柯莱特开口:“我想让你懂得,那个晚上那么难熬的唯一原因就是你不在我身边。此外无他。”这难道不是一个情场老手为达目的的一出戏?罗素利用了薇薇恩,让她成了自己另一场性游戏里的陪衬。如果是这样,我们是否能再相信他的一面之词?但有一个事实再明白不过:罗素背叛了感激他伸手相助的艾略特,他的恶语中伤也同时背叛了薇薇恩。他从一开始就期望薇薇恩爱上自己――这是他亲口告诉前女友奥托琳夫人的,她对他不能这样帮助薇薇恩的劝诫也被当成了耳边风。
11月6日罗素与薇薇恩再次相见时,他终于“从这场麻烦的纠葛里”解脱了,“这是薇薇恩主动提出的――她表现得十分大度”。但对艾略特来说,这是两个人对他的双重背叛,他后来向奥托琳夫人坦承,这件事呈现在他眼前的恶对他后来的皈依也起到了影响。学生时代回避女性肉体以激发高尚情操的愿望也因此愈发强烈。薇薇恩的偷情和罗素无耻的肉欲或许也促使艾略特在至年的一些诗里使用了辛辣的韵脚。《枯叟》(‘Gerontion’,)里的两行就借用双关暗示了“偷情”一词:
我的激情已逝:但又何须常在——
既然那留存的也必混亵、腐坏?
艾略特从未真正原谅罗素,后来在作品中也对他加以挞伐――其中最为隐微的批评当属年的诗剧《大教堂谋杀案》(MurderintheCathedral),我们在后文会加以详述。
这段时期的新作里,女性人物都或贪婪嗜血、或贫瘠不育、或攀附他人:病恹恹伸出枯手来的欲难平公主,和让男人像狨一样鼠窜的豹子格莉许金。格莉许金的形象基于俄罗斯舞蹈家塞雷菲玛·阿斯塔费耶娃(SeremaAstafieva,—),庞德将她介绍给艾略特,希望她的出现能触动艾略特创作一首新诗。[插图]除此之外,后来在《荒原》中又出现了一个狂躁的恶妻,外加一个时髦又恃宠而骄的弗莱丝卡。在后来经庞德建议删去的这部分里,艾略特发出了他旗帜鲜明反对女性的宣言:
弗莱丝卡!换个时间地点,她曾是
抹大拉的玛利亚,卑顺地哭泣;
对她作下的恶,远甚过她自己的
面目青肿、衣衫狼藉,
也是那浪笑的懒珍妮,诗人的婆娘
(那亘古消损我们的欲望之痒
能造就圣徒,或一个寻常的婊子);
或是一肚子心眼的好脾气家猫,
或是精装公寓里的秋季精选,
或是袭着艳袍游荡的妓女,
被每一只狗的粪便惠顾的门槛。
人形千变万变,定义不离其本:
有身无灵,有欲无情
艾略特似乎把诱人堕落的女人当作对男性的试炼,这样的看法与其说来自他们的婚姻现实(不论两人多么不相配),毋宁说在更大程度上来自传统偏见的遗*。薇薇恩年的日记表明她大部分的精力都为单调的琐事占据,我们见到的是个买帽子、买菜、做黑莓果酱、与自己的朋友一同“开怀谈笑”的女人。至年间,她和艾略特经常与西德尼(Sydney)与维奥莱特·席夫(VioletSchiff)夫妇观看一些私人剧场的演出,并在席夫夫妇的帮助下登台表演,艳惊四座。无论薇薇恩何时在表演、舞蹈和写作方面展露才华,艾略特都乐得捧场。年的一个夏日,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夫妇二人来赴晚宴时,凯瑟琳就不无嫉妒地发现艾略特对薇薇恩呵护备至:“他一边赞美,一边聆听,努力发掘她最好的一面”。实际上,艾略特和薇薇恩之间确实有着种种相似:她痛恨“廉价的善感”,疏远身边大多数人,对恐怖十分敏感,还喜爱和伊尔德洛普一类人在深夜出没。她的日记记录了一次深夜里和艾略特往阿德尔菲区朝一处信箱里吐唾沫的经历。然而奇怪的是,她自我描摹的形象与文学虚构中的迷人尤物十分吻合:这类女性的活力与智力在敏感的男性眼中都变得妖怪一样骇人,像一朵“畸形”的风信子花。
薇薇恩婚后第一年的危机将在她的余生里不断重演:发病,康复,再发病。年4月弗吉尼亚·伍尔夫见到她时,映入她眼帘的是个早衰而憔悴的小个子女人。艾略特称薇薇恩英勇地抗争着顽疾,但大病小病纷至沓来,最早可追溯到她幼年时期就染上的骨结核。她告诉艾略特自己七岁之前做过太多手术,以至于她对那以前的一切都茫然无知。年的日记里她记录了一次肺病、一次神经痛、一次晕厥。艾略特年的信件提到她胃痛,精力枯竭,以及在一次没有躺卧时差点昏厥。年她记录了自己的偏头痛和面部浮肿。年艾略特告诉庞德,薇薇恩的症状似乎指向空泡蝶鞍引起的垂体失调。他说薇薇恩一直都表现得善解人意,甚至提出独居以免让病情影响到丈夫的工作。年她又患了结肠炎,这次发病几乎要了她的命。年她又一次挣扎在生死边缘,痛不欲生,这一次医生倾向于认为是风湿病(但这诊断显然差强人意)。她在年患上胸膜炎,年的日记里,又记下了永久性的脊椎损伤。
比这些肉体痛苦更糟的是她永无停歇的、神经质的自我觉察,这种觉察有时让她惊慌失措,而大规模侵扰她的时候会让她近乎谵妄。精神崩溃是常有的事,通常还伴有剧烈头痛,以及持续数周――有时数月――的连日昏睡。在一篇薇薇恩的随笔里,一个病人躺在黑暗里,被宾客的声音扰得几乎发狂。她的恐慌情绪是否来自十六岁起遵医嘱服用的药物或镇静剂的副作用?在罗素看来,艾略特和薇薇恩婚后初年的摩擦很大程度上源自薇薇恩长期服药和因而产生的幻觉。(她服用的是乙醚――继鸦片之后十九世纪常用的镇静剂。)在将一个健康堪忧的女儿脱手后,薇薇恩的父母海伍德夫妇对他们几乎毫无贴补。艾略特只得在入不敷出时向自己的父母求援。没有任何资料显示他们向海伍德夫妇索取过任何帮助――艾略特一开始就向父母交代自己的岳父母“因为战争的缘故十分拮据”。我们只能认定照顾妻子的重任完全落在艾略特身上,而在她逐年衰弱的过程中,艾略特可谓尽心尽责。“我觉得从某些方面来说我进步了(不那么自私,更体贴了),”他给埃莉诺的信中说,“也坚强了不少。”
海伍德夫妇有次出门度假时,曾允准艾略特夫妇暂住在他们位于汉普斯特德、状态良好的寓所。薇薇恩的父亲每周为他们拨出一英镑,以支付佣人的餐费。薇薇恩没有向自己的父母发牢骚,却写信向艾略特在美国的家人抱怨这根本不够支付他们像样的、符合海伍德身份的开销。她浑然不知这么不得体的措辞不可能讨好艾略特的家人:她告诉他们,医生断定她的偏头痛是“饿”出来的,命令她不能再“节衣缩食”,口气里是明摆着的得意――那种得意就好像她是个无私的女英雄,为了丈夫忍饥挨饿到苍白发抖――但她全忘了就在另一封信里,她还坦白了这严格紧缩时期里的一次放纵。艾略特夫妇迁到了帕丁顿和马里波恩交界处的克劳福德公寓18号,随后,薇薇恩为客厅和门廊各“挑选”了夸张的橘色和条纹样式的墙纸――这对于一个饿肚子的女人显然是奢侈的,更何况战时物价疯涨。薇薇恩还希望艾略特的母亲了解自己亲手缝补艾略特的破旧内衣裤不知几个小时,最后几近虚脱。我们不可能洞悉薇薇恩的内心,时间过于久远,事实与谎言细密交织,几乎不可能将它们理清。我不太相信薇薇恩缝补内衣裤的事迹,也不信罗素宽慰艾略特的父母与哈佛教授、努力树立薇薇恩好姑娘形象的那些话。艾略特的父亲,老亨利·韦尔·艾略特精明得很,并不把罗素的话当真,但我确实相信艾略特告诉母亲的,薇薇恩擅长烹饪的事实。他当然没说薇薇恩多久做一次饭。在她身上,我们看到了一种常见的弄巧成拙的人:她将太多的天资、上进心和辩才投入到个人生活的戏剧冲突中,她属于那种总能成功赢得他人注意,但莫名其妙就是长不大的人。
薇薇恩在致艾略特家人的信件中塑造了一个贤妻的形象,并且一直佯装出希望赴美的迫切心情――一俟战争结束。她大概也曾以此自欺,因为她是那种不停改变主意的决策家:这些改变并非战战兢兢,而是大胆激进,每走一步都力图相信自己的理由坚如磐石。她编织谎言的技艺与过人的表演胜过其他一切才能,同时,在个人生活的角逐中得胜的愿望也激励着她。随着家人看清艾略特无法带妻子回家探望的现实,双方对艾略特的争夺也在婚后数年里绵延不断。这场较量的双方可以是英国与美国、诗人与哲学家、当下与旧日、薇薇恩与艾略特一家;一切只为争得艾略特的心。薇薇恩在最初几年似乎一直占上风,首先因为她站在未来的诗人一边(这一点对艾略特尤为重要,因为她将他与哈佛隔绝开来),其次因为她总有疾病作为有效的武器,最后还因为她无所顾忌。她大胆地向艾略特的兄长坦白自己打开了他写给艾略特的信:“……我拆了信,也读了……还读了你信末并不想让我看见的附言。”她这样做的理由是,婚姻使他们成为法定的“我们”:“我们都是这样对待家信的”;她这样做自然就无可指摘。她接着捍卫丈夫以写诗为生的权利:“……汤姆很清楚我和他一样对诗歌充满热情――事实上他也知道我比他更加焦虑……在我看来他的诗是真正的天才――我发自内心认为他生来就是个伟大的作家――一位诗人。他诗歌以外的文体也写得很好――但我认为永远都不会像他的诗一样出色。”
她不仅是个坚定支持丈夫的妻子。“我为他提供动力,”她眉飞色舞地说,“我推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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